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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21章 参覃鬼面 门雪人无

作者:默默猴 字数:7840 更新:2024-11-05 09:01:12

  舒意浓紧紧裹着连帽乌氅,抓着钉在峭壁上的粗大铁链,逆风行走于栈道间。

  峡谷夜风较日间更加颠狂难测,是故舒意浓不喜司琴司剑在太阳下山后才来送饭,平添风险。

  然而二婢事繁责重,她这个主子还是知道的,不喜归不喜,平日里也没怎么念叨;倘若遇上今夜之风,那是真危险。

  女郎的氅角猎猎飘扬如旗,数度产生“要被凌空扯飞了”的错觉,她却始终哼着歌,心中仿佛有蝴蝶在飞舞。

  梅宁无疑是欢喜她的,武登庸也是。舒意浓喜不自胜,将来他知晓她和阿根弟弟的事,兴许便没有阻止的理由,说不定还乐观其成。

  柔筋弱骨散不只能抑制真元,长期服用,药力将渗入周身经脉,因速度极其缓慢,受药者恐无所觉;最初是从指尖等身躯末端开始,会不自觉地轻颤着,而后慢慢朝心脉的方向扩延,待发现时,多半已是手足偏痹,四肢无法运动自如,便似中风。

  据容嫦嬿的手札记载,此散无药可解,就算武登庸精通医理,且被软禁在形同小药库的巢鹤居中也不怕。

  之所以将散剂搓成丸,自是为了携带方便,舒意浓原本打算在对梅少昆祭出心珠的极端手段前,姑且做为另一种选择,最后却成了控制武登庸的手段。

  她也不是没想过要减低药量,以免对老人造成永久性的伤害,毕竟放不下心,始终没拿定主意。

  从明儿开始罢,舒意浓对自己说,眼前留一线,翁媳好相见,这也是为阿根弟弟。

  来到栈道中段的平台,她喜孜孜地掏出大铁环,哼着曲儿拣了锁匙,打开两重铁门,走进内室,吹灭了琉璃灯里的焰火,熟门熟路地摸向壁上的暗格。

  “喀答”一响,暗门开启,柔和的晕黄光华重新映亮石室,格内竟放置着四五条埋了海鳐珠的透明水精短柱,却是从遐天公居室中移来。

  石室四壁皆有安置焰炬的生铁构件,但此地若发生火灾,谷风助长火势,那是无处可逃,舒意浓遂移几条晶柱过来权充照明,以确保安全。

  当日容嫦嬿也给她下了柔筋弱骨散,将浑身酥软的少女囚禁在这里,图的是无人知悉。

  此地本非囚室,不如说更像容嫦嬿的秘密据点,所有不欲人知的家生全收藏于此,说不定连母亲大人也不知晓。

  角落里有张石台,铺着被褥枕头,以女郎身段修长,躺在上头是没法恣意伸展四肢的,就算蜷缩着也只是勉强能睡,称不上舒适。

  与石台相对,是一大一小两座乌木柜。

  小的是齐腰的五斗柜,整整齐齐并置五层双排共十个抽屉,容嫦嬿的茯背使令牌、面具,乃至夜行装束,俱都收于此间,丹药手札也是她在其中一只屉柜里找到的。

  底层抽屉有容嫦嬿的贴身衣物,舒意浓翻出几条绣花精致的锦缎诃子,青莲、紫棠、胭脂、血茜红……全是令人脸颊发烧的妖娆色彩。

  她想象面如蜡黄僵尸的马脸妇人,穿上这般淫冶诱人的亵衣,揽镜搔首的模样,恶心中竟隐隐有一丝异样的兴奋感,连她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大的双门乌木橱柜,形制与五斗柜一般古朴,同遐天公居室内的家俱颇有成套之感,再次证明了石室非是母亲和容嫦嬿所凿,甚至不是近代才有的,而是与城中石塞、水精穹顶等成于本城开山那会儿,少说也有四百多年的历史了。

  打开乌木橱,两片门扇后各嵌了面长镜,亮银色的镜面光可鉴人,清晰得连眉上杂毛都能映出,绝非磨铜,舒意浓初见时吓一跳,以为面前突然跑出个人。

  世上没有女子能抗拒这样的神物,这恐怕是容嫦嬿占据此间的原因之一,也是舒意浓判断母亲不知此地的重要依据——

  若然知晓,母亲早叫人把木橱搬房里了,绝不会冒着被谷风吹飞的危险,日日来此照镜梳容。

  舒意浓是直到照得此镜,才明白自己有多美的;在此之前,即使是最上等的水磨铜镜,也无法尽映她的美貌于万一。

  但这座乌木橱其实并不是衣柜,而是写字台。

  橱门对分,有个机关能各自折入柜体的两侧,再从略高于腿根处拖出一块三寸厚的悬空木台,当中竟还有不到两寸的薄薄浅屉,设置极为巧妙;木台下有个独立的方墩,墩下四角设有活动木轮,拉出便成座椅。

  这样的设计舒意浓闻所未闻,只觉既方便又巧妙,想出此着的人脑袋里不知道还装着什么,令人心向往之。

  木台上有近两尺的挑空,应是避免伏案书写者感到压迫,刻意留白,左右各有一根嵌了海鳐珠的水精方柱,细长的柱身稳稳贴壁,所嵌鳐珠尺寸略小,数目也从两枚变成五枚,显非从遐天公处移来,而是专门为这片写字台量身订制。

  舒意浓受此启发,才从石塞挪来鳐珠晶柱,取代烛火。

  再往上是数层横架,用的全是活板,只消调整支撑的铜钉位置,便能任意改变层架的间隔与高低——这也是舒意浓不曾见过的奇思妙想。

  她猜测原本摆的是书,容嫦嬿鸠占鹊巢后,取下中间的层板,仅分两层,改放十颗人头大小的颅型木座,上下各五。

  上层五颗木颅上空空如也,但从面部微凹的嵌槽能看得出,原本应该是有东西的;而下方五座,嵌槽内则清一色覆着容嫦嬿的人皮面具,堪称纤毫毕现,维妙维肖。

  舒意浓也曾想过马脸妇人是易容改扮的可能性,然而取下面具一一检视,却益发迷惘起来。

  少女时闯过几年江湖的小姑姑说,如完整人脸的“人皮面具”是不存在的,易容高手所用多是垫高额头、面颊或下巴的小块皮片,佐以改变肌色的妆粉漆料,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另一个人。

  全脸式的面皮既干扰说话表情,瞧着也不真实,三岁孩儿都觉蹊跷,谁也骗不了。

  这五张面具固然做得极似真人,质地却有些坚韧,仿佛内中夹了锻薄的百炼钢片般,更要命的是:面具内侧布满毛尖似的细密针尖,虽与针灸所使的银针相类,每根不过分许长短,刺满整脸也够瞧的了,谁能戴着这样的“人皮面具”过日子?

  简直是某种刑具。

  而针的数量、长短、粗细等,也是张张不同。

  最右侧的那张分布最密,宛如刺猬,同时针也最细最短,舒意浓试着以拇指轻刮,触感就像稍硬些的猪鬃,真要刺进皮肉还得多用点劲儿。

  再来的那张,明显有十几根针更粗更长,所在的位置几乎是两两对称,是绝对能刺进穴位的程度;居间的面具则没有刺猬般的的细密针毛,但长针更多也更长,差不多就是医者针砭所入之长,颇有“以面具施针”的意味。

  第四张面具的内侧无法断定有无针毛,因覆盖着一层隔水油纸,其下透出浓重的药味,数年过去,轻按油纸仍能感觉敷料湿滑厚软,不见干涸剥落,保鲜之能令人咋舌。

  层架最左侧,也就是下排最后一张面具,出乎意料地全无花巧,内侧光滑而柔软,触感微凉,贴肤十分舒适,尽管阴刻的口鼻难以看出印模本相,“是个美人”这点应无疑义。

  (所以容嫦嬿……才喜欢在这里照镜子吧?)

  生了张标致的面孔,却不能以原本面目示人,终日戴着蜡黄的长马脸,这名奉玄教茯背使的心理之扭曲,也非不能想象。

  舒意浓锁上两重铁门,将大铁环收好,取出暗格里的鳐珠晶柱分置石室四角,无窗的密室中明亮如午庭,更无一处死角。

  更重要的是,这房间里躲不了任何人。

  充作卧榻的石台底下是实心的,乌木橱其实是层架加上写字台,而五斗柜中连猫都藏不进一只,遑论是人。

  置身石室,舒意浓只觉无比安全。

  无人能至的峭壁,无人能启的铁门,用不着担心有谁潜藏其中;当日被囚禁时有多绝望,此际舒意浓便有多安心。

  她无法每天来,只要心神不宁,或觉再也撑不下去,这峭壁上的孤绝密室便是她的避风港。

  石室里没有一件舒意浓日常惯用的东西,此间所有,全是容嫦嬿留下,丹药手札、木颅面具、贴身小衣……连枕头被褥都是。

  她不明白何以这里的一切能令自己如此心安,是因为容嫦嬿已死,再也伤害不了她了么?

  舒意浓无法解释。

  石台邻墙的一角,还钉着一条带铁链的镣铐,那是当日容嫦嬿用来锁扣她的,舒意浓没想过要挖掉。

  即使对着五张蜡黄的马脸,她也能睡得比在挂松居里更香。

  司剑丫头只来过这个房间一次,便青着脸跑掉了,从此坚拒打扫,只消知道公子爷来此过夜,必定要闹脾气,后来舒意浓便只让司琴扮作自己的替身,留宿于挂松居掩人耳目。

  那死丫头,甚至还没看到这整排木颅面具哩!想到胆大包天的司剑,居然也有专克她的物事,舒意浓又气又好笑,也就不同她计较了。

  只有在这儿,她才敢在无人陪伴的情况下脱掉外衫、仅着单衣,不抱长剑便即入睡。

  女郎褪靴解衫,脱到只剩肚兜纱裤,拿起最左侧的面具瞧了半天,终究没有戴上的勇气,灵光一闪:

  “是了,拿些河泥敷在里头,等干了再敲下泥模,不就知道她本来长得什么模样?”和阿根弟弟在一起久了,果然人也变聪明起来,洋洋得意,翻出底屉的绣锦诃子,对着银镜在胸前比划,想象着穿给耿照看不知会怎么样,晕红双颊,咬唇吃吃傻笑,说不出的明媚动人。

  直到夜深倦浓,才收起门镜,抱着软滑的诃子滑进被窝,将镣铐扣上左腕,清脆的“喀答!”如催眠魔音,女郎蜷起长腿,侧如熟虾,勉强将身子缩进石台,倏忽沉入梦乡,娇细的轻鼾回荡在石室里。

  这兴许是她近期之内,最香、最沉的一夜独睡。

  ********************

  渔阳三郡某地 无际血涯。

  巫士良藏身于杂木丛中,从夕阳西下一直躲到月露林梢,眼见不远处的园林华邸前次第亮起大红灯笼,映得阶前殷赤如血。

  他只在被心珠“复活”那会儿到过此地,记得院墙所覆是青色琉璃瓦,墙作垩白,烁亮如新,不意在红纱灯笼的映照之下,直是覆紫流朱,瞧得人惊心怵目。

  白日里富丽堂皇的大宅摇身一变,顿有些群魔乱舞的森森鬼气,“无际血涯”之名当之无愧。

  他的左臂齐肘而断,这本是足堪致命的重伤,若无良医锯骨挖肉、缝合皮瓣止血,这能硬生生流死他。

  《雪花神掌》名列天下寒阴功体的榜单前沿,便不看凝气成冰的对敌威力,纯论止血一节,名医国手也未必能及。

  他看似因掌心被那黑衣美妇钉于树干,避不开她挥来的短刃,实则在利刃及体前,已用寒气封住经脉,免得失血过多,更大幅降低断臂的疼痛,才能抢在身臂分离的瞬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反向脱逃——

  (此刻的我,不是这个骚浪贱妇的对手!)

  她便不是忽施偷袭,巫士良也没把握能拿下;断臂看似损失惨重,但以圣教秘法,死人尚且能复活,区区一条臂膀算什么?

  能果决地做出此等判断,正是巫士良能窃占其师“瘣道人”张冲之名,在奉玄圣教中混得风生水起的原因。

  张冲冥顽不灵,固执得不可理喻,放着本门两大宝典之一的《伐髓策》不练,口口声声说是邪功,然而《暴虎凌霜经》内,除雪花神掌外其余武功皆难登大雅,便是雪花神掌,也只巫士良一人堪称有小成。

  他故意隐瞒此事,煽动不满已久的师弟,众人合力盗取两大宝典,连夜逃出阜山,遭北域最古老的黄冠名门之一、人称“斗雪道迹”的梅花林除名。

  出逃的几人间也不是一条心,不久便生出内哄,未及走远,其中两人被张冲追上诛杀,《暴虎凌霜经》也遭夺回。

  巫士良等侥幸脱身,为求保命,偶遇死海血骷髅招募,把心一横种了心珠,投入圣教麾下——

  巫士良是嗜色如命没错,可不是笨蛋。

  除垂涎血骷髅那无比诱人的惹火胴体、直觉她不是什么三贞九烈,是看对眼了又或兴致忽来,同谁都能好上的一条母狗,欲乘近水楼台之便,伺机一亲芳泽,更重要的是:他一眼便看出那“心珠”是蛊,至少是运用了蛊毒的原理,而寒阴功体正是天下蛊虫的克星。

  此术于他收效甚微,假以时日《雪花神掌》大成,驱出体外不过反掌间耳。

  在此之前,驱奉玄教吞梅花林,忒便宜的买卖缘何不做?

  料不到加入圣教的头一桩差使,便是引血骷髅杀上梅花林。

  “属……属下的私仇,”他记得自己冷汗直流,腆颜强笑:

  “岂敢劳动我教大军?还是……还是先不用了罢。”

  那名叫方骸血的狂妄小子呲牙咧嘴,满脸衅笑。

  “哪来的大军?就你、我,还有你,还有你……加上血使大人,正好五个。”

  巫士良吓得魂飞魄散,但所有反抗意志,瞬间就被心珠加诸的痛苦所摧毁;踏上熟悉的阜山山道时,肠子都快悔青了。

  巫士良啊巫士良,你逃到天涯海角不好么?

  隐姓埋名,晴耕雨读不好么?

  最不济最不济,黑衣夜行当个采花大盗也好啊!

  何苦受此折腾,最终落了个自投罗网的凄惨收场?

  梅花林几代前便已没落,张冲没有师兄弟,徒弟也就收了十来个,最能打的都反出门墙,余下也没强过洒扫庭除的道僮多少。

  但张冲列名“阜山四病,痴瘣痝瘿”之内,乃渔阳三郡有数的高手,浑号“瘣道人”的瘣字念作秽,一指伤病,一者形容高峻巍峨貌。

  张冲之病非是久病卧床的病,而是视仇如疾,睚眦必较,年过七旬仍无半分收敛,惹上灰袍老道的没一个好死。

  武林中颇罕以寒阴功体成名者,张冲昔时以一手掬酒化冰、弹指歼敌的绝技打响名号,“凝酒成冰醉杀人”脍炙人口,知道他精擅掌法的反而不多。

  巫士良痛恨师父,却更畏惧他的武功。死海血骷髅若依门下弟子数量,认为今时的梅花林好欺,这算盘只能说错得离谱。

  身长九尺余、秃顶佝背的灰袍老道负手一站,宛如蒙着尸布的巨大髑髅架子,气势逼人,说不出的阴森可怖;哪边更像歹人些,乍看竟有些悬。

  巫士良那两名被清理门户的师弟都是练硬功的,被师父一掌一个,打得胸塌背凸,爆颅惨死,师父甚至没用上《雪花神掌》。

  光站在他面前不发颤,便几乎用尽巫士良的力气,师父却连一眼都没往他身上瞟,只阴郁地望着面色青白、满脸桀骜不驯的方骸血,良久才阴恻恻开口:

  “你爷爷,知道你来我这儿么?”

  “老子生在天地间,爹娘没有,哪来的爷!”

  方骸血拗得指节喀喇喇地爆响,犹如炒豆一般,轻浮地甩手松肩,一副地痞模样。

  老道人足足比他高了两颗脑袋,枯爪般的十指骨节粗大,每颗似有他喉结般大小,似被拗指声弄得手痒起来,提掌端详片刻,才懒洋洋道:

  “回去找你师父,闭门思过,我今日便放你一马。”

  方骸血狂笑起来。

  “我哪来的师父?老子一身武功,全是自己学的!那天杀的秃驴啥都没教我,除了打骂教训,动不动就关老子小黑屋几天不给饭吃;好不容易放出来,还让我挑水砍柴扫茅厕,当骡马使唤,世上有这种师父?你放我一马,怎不问老子肯不肯放你!”

  佝偻着背的灰袍老道眼神阴鸷,片刻才点了点头。

  “都是欺师灭祖的货,难怪走到一路。”手一扬,让弟子闭起观门,散至四面廊下,大踏步走到遍铺砖石的前庭广场上,阴恻恻道:“我且站着不动,让你打三掌,若你能支撑到第三掌打完还没死,我便只折断你一双臂膀带一条腿,交你师父发落;至于这帮匪类,会一一死在你面前。想明白了再动手,我不催你。”盘膝坐下,却也没比方骸血矮多少。

  时值春寒,积雪尚未全融,人人均着皮袍棉袄,只张冲身上一件褴褛灰袍,袒露出嶙峋胸膛,简直不像是一个画面里的。

  悬着“斗雪道迹”四字陈匾的道观占地虽广,却是肉眼可辨的破败,连檐雪都不能稍掩雕残。

  梅花林的弟子等虽不似掌门邋遢,称得上仪容端整,也看得出不宽裕,穿着朴素,没有足够的御寒物。

  方骸血狞笑着,毫不掩饰被小瞧了的愤怒,右手五指并拢,唰唰几声,身前的镂花雕栏被砍成几段,切口平整如斧斫,一脚将破片踢向老道,身形微动,竟已随破片掠至,掌挟锐风,双刀般斩向张冲的头面要害!

  “老狗!死来……呃啊!”语声未落,方骸血向后飞出,如断了线的纸鸢,散乱的体势在半空中无法重整,轰然撞倒大片栏杆,势犹未止,直到背脊重击砖墙,一口血箭喷出,才软软坐倒;混了唾沫的鲜血垂成一道长长的粘腻液瀑,自口鼻簌落,许久仍未中绝。

  不出巫士良所料,哪怕方骸血身负断金削玉的掌刀,也沾不上师父的衣角。

  张冲的名气与武功极度不成比例,而他绝非籍籍无名之辈。

  近年修为益深,举手投足皆可杀人,毋须动用寒劲——但巫士良非常清楚,师父的寒阴功体只有更高,绝非劈空掌力可比。

  “第一招。”张冲阴阴说道,振袖起身,大步朝方骸血瘫坐的檐廊处行来,破烂的袍襕下两条瘦腿交错,转眼已踏上檐阶。

  撞塌建物而激起的扬尘犹未歇止,微佝的老道一步迈入扑簌簌的粉灰间,随即响起乒乒砰砰的拳腿交击声。

  巫士良自知不是好人,也没想过做好人,但他了解张冲:师父行事,难以世俗善恶判定,更精确的形容词应该是“残忍”。

  犹如冰霜一般的残忍。

  不知是不是寒阴功体的影响,巫士良深知师父看待比武较技,就是“非情”二字。

  老道人连考较徒儿,都能毫不犹豫折断他们的手脚,对敌人无慈悲;威吓、偷袭、猫儿戏鼠、嘲弄凌虐……这类江湖高人常见的自恃身份有所不为,瘣道人做来可是毫无负担;在他眼中,江湖就是条屠宰巷,只分吊起剐肉的猪羊,和操刀取肉的屠夫,其他的全是误会。

  误入其中,那也是你的命。

  劲风飞旋,伴随青年激昂的呼喝,但白烟始终不散,有那么一瞬间巫士良以为是两人打得积雪飞溅,才如激烟迷眼,甚至怀疑是不是有人堆柴放火之类;蓦地一声断喝,方骸血再次飞出雾团,向后翻了个空心筋斗,落地时余势不停,持续滑开丈余远,两条手臂自肘下封了层薄薄冰壳,指掌泛着青紫,显是被极厉害的寒劲所伤。

  方骸血止步之处,差不多就是方才张冲盘坐的地方,两人相当于换了个位置。

  青年置身空旷的广场中央,在猎猎的山风吹拂之下,巫士良能看得更清楚:原来那些“白雾”是自方骸血身上冒出,或许是热气一类,离体之后被寒冷的空气所凝,瞧着便像是滚滚而出的烟柱……就算试图合理解释,“白雾”的量也实在太多了。

  而方骸血满面胀红,露出袖管破口的臂肌亦是殷赤如血,青筋暴凸,巫士良甚至感觉连瞳仁都是红的,呲出犬牙的兴奋模样不像落居下风,仿佛服了药似,整个人都狂躁起来。

  “……第二招!”竟是方骸血叫喊出声。

  轰然一响,巨灵神也似的张冲踏碎檐阶,挺直背脊的老道人较方才更高大也更魁悟,袒露的胸膛肌肉贲起,像是忽然变得强壮起来,压迫感何止增加一倍?

  他长长吸了一口气,肩臂应声鼓胀,褴褛的灰袍“啪!”自背心处迸开,破履踩入青砖,裂纹却持续四散,发出清晰可闻的劈啪声。

  定睛一瞧,原来是青石地以他为中心,结出成片的冰壳,那似欲降雪的骤降气温,自是《雪花神掌》运功的前兆。

  巫士良这才发现不对:方家小子初放对时,连师父一记劈空掌都接不住,观其呕血之多,怕是伤着脏腑,岂能在落尘中与师父打得有来有往,这会儿还要祭出绝招来收拾?

  临敌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师父,露出前所未见的凝重之色,佝躯微晃,三丈的距离不够他两个飞步,高大的灰衣道人倏至青年身前,双掌浑无花巧,当胸击出!

  这速度快得出乎方骸血的预料,连忙出掌相抵,足跟尚未立稳,已被重掌推得向后倒退。

  张冲倍力加催,仿佛要将他碾碎于对面墙底,双足交错,推得青年不住倒退;方骸血身上的浓烟滚滚而出,整个人几乎被裹入一团白雾里,老道人一路长驱,蓦地势头一顿,反震之力几乎令他喉头骤甜,呕出鲜血,暗忖:

  “我终使这孽畜伏法。”不由得百感交集。

  他与旧友因隙反目,如今又将杀其亲、绝其后,仇越结越深,实非他所愿,然而却看不到消解的可能。

  正欲撤掌,惊觉对手十指扣紧,白烟散去,赫见离院墙尚有两丈之遥,不是方骸血被他碾死于墙顶,而是青年立稳脚跟,扛住了自己的全力轰击。

  岂……岂有此理!这如何可能?除非——

  “这‘随风化境’神功,你从何处得来?”张冲终于失去一贯的冷静,眦目欲裂:“凭你这般人品,神僧岂能……不可能!不可能……绝无可……”嘶哑的嗓音忽然中绝,一串绵密的喀喇轻响迸出,老人全身爬满冰霜,双眼暴凸,就这么直挺挺站着,维持双臂推出的姿势断了气。

  方骸血“啪”的一声折下他两条手臂,就着指隙间将灰袍老道的十指碾碎,嫌恶地甩脱,整个过程中不见半滴浆液溅出,甩落的血肉碎块全成了冰渣。

  “这是第三招,老狗。可惜你没撑过。”

  巫士良瞠目结舌。

  那是雪花神掌的至高境界“凝琼遍雪”,他亲眼见过师父以此招除掉一名极厉害的对头,只有他知道此事,便在那个当儿,巫士良萌生出偷盗宝典、叛出师门的念头——有此神功,莫说称霸武林称雄北域,宰制渔阳还不是如探囊取物般?

  但师父就只拿结怨报仇而已,守着“斗雪道迹”的旧匾,一任门庭破败,弟子们穷如叫化,也丝毫不在意。

  阜山四病?

  梅花林?

  “凝酒成冰醉杀人”?我呸!四十年前的风光提来做甚,现在还有人知道这些老黄历么?要不练成武艺,称雄江湖,要不就滚回老家种田!

  巫士良回过神,见尸上灰袍片片解裂,掀落一地,想起《暴虎凌霜经》还在老人处,万不幸他贴身收藏……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顾不得“凝琼遍雪”取命后,寒劲仍能持续一刻有余,忙不迭地上前搜尸,回头大叫:“士魁、士炳快来帮忙!经书……莫教本门宝典与他陪葬!没有……不在这……怪了,老鬼把东西藏——”

  他最后的记忆就停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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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1章 夤夜惶竞,燔火朱明 第一卷 第2章 岂曰无衣,与子偕行 第一卷 第3章 故垒依稀,联剑余情 第一卷 第4章 铁手铣兵,安知不名 第一卷 第5章 如应此誓,勿弃先茔 第一卷 第6章 今宵云尔,戴月披星 第一卷 第7章 髑髅朽木,心作珠凝 第一卷 第8章 枉缔鸳盟,玉户绝颈 第二卷 本卷人物 第二卷 第9章 君欲明珠,藏之韫椟 第二卷 第10章 虿尾兴妖,母亡于路 第二卷 第11章 败兵先败,劲似途殊 第二卷 第12章 碧穹天幕,结以鳞素 第二卷 第13章 愿启关锁,换斗移枢 第二卷 第14章 仿佛飘飖,照临斯土 第二卷 第15章 悬潭飞瀑,藏龙卧虎 第二卷 第16章 徒看神女,莫辨猿树 第三卷 卷简介 第三卷 本卷人物 第三卷 第17章 燕几何藏 遥弃太阿 第三卷 第18章 苹羞可荐 汗赩娇娥 第三卷 第19章 鹤巢松边 信道存者 第三卷 第20章 赤子握固 血染丹珠 第三卷 第21章 参覃鬼面 门雪人无 第三卷 第22章 损则有孚 素丝易污 第三卷 第23章 佛现娑河 千灯尽处 第三卷 第24章 痴人醉真 此心永固 第四卷 第25章 君与妾有 鹤立先途 第四卷 第26章 风烟可望 箭去飞书 第四卷 第27章 人面薄俗 谁教冥路 第四卷 第28章 残末之殇 蝶飞鬼舞 第四卷 第29章 非因己过 阙下蕖芙 第四卷 第30章 为吾害咎 莫踒手足 第四卷 第31章 呼来不应 蓼洲结庐 第四卷 第32章 剑卫江山 哪堪言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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